作者：彭昭（智次方创始人、云和资本联合创始合伙人）
物女皇：下沉即崛起
这是我的第395篇专栏文章。
前几天，一位朋友问我：“OpenAI的AI助手已经能直接控制智能家居了，谷歌的Gemini也在接管汽车，我们这些做物联网硬件的是不是要被短路了？”
我说：恰恰相反，AI越强大，物联网越重要。
最近“智能体互联网”这个概念最近频繁出现在各种讨论中，但大多数人都在关注上层的AI大模型，却忽略了一个关键事实：没有物联网，智能体就是缸中之脑；没有智能体，物联网就是植物人。
我们正在见证的，不是物联网被AI短路，而是物联网从前台明星退居幕后基建的关键时刻。就像互联网时代没人再讨论TCP/IP协议，但它无处不在，物联网正在经历同样的下沉，成为智能体时代的具身数字底座。
智能体互联网，本质上是让万物从被动的数据终端进化为能主动思考、相互协作并直接交付结果的智能伙伴。这不是简单的技术迭代，而是硅基智能从“观察世界”向“改变世界”的惊险一跃。
从连接到智能：一场三十年的数字进化史
回头看这三十年，我们经历了五次关键的演进，每一次都在解决前一次留下的缺憾。更有意思的是，这些看似独立的技术浪潮，其实都在朝着同一个方向努力，让数字世界和物理世界的边界彻底消失。
第一幕发生在1990年代，互联网完成了信息的数字化。
那个年代，计算机连接计算机，核心任务是把物理世界的文档、资讯搬到线上。我们解决了信息不对称的千年难题，突然之间，一个农村的孩子也能读到哈佛图书馆的论文。但问题也很明显：你必须坐在电脑前，世界被压缩在一块15寸的屏幕里。
2007年乔布斯发布iPhone，移动互联网的大幕拉开。
这次连接的不再是机器，而是人。手机成了人的数字器官，我们的位置、行为、社交关系全部被数字化。美团、滴滴、微信的出现，解决了服务不可得的问题，凌晨三点你也能叫到外卖，在西藏也能和纽约的朋友视频。人类第一次实现了永远在线。但这还不够，因为除了人，整个物理世界仍然是沉默的。
与互联网同时发生的是物联网的演进。《ITU互联网报告2005:物联网》的发布以及IPv6的普及让物联网从理念成为体系，从梦想走进现实。
这是物理世界的觉醒时刻。传感器开始大规模部署，温度、湿度、震动、光照……万物开始说话，只不过说的是数据语言。一个冰箱知道了自己内部的温度，一座桥梁能感知自己的形变。物理世界第一次有了数字孪生。但这些设备就像新生儿，只会哭不会说话，它们产生海量数据，却不理解这些数据的含义。
2016年AlphaGo战胜李世石，宣告了AIoT时代的到来。
AI开始为物联网注入“智商”。摄像头不再只是录像，它能认出你是谁；音箱不再只是播放器，它能听懂你说什么。设备从传感器升级为具备一定认知智能的设备。但即便如此，它们仍然是被动的，你必须明确地告诉Siri打开客厅的灯，它不会主动思考你为什么需要光。
2025年，GPT开放插件生态，智能体互联网的时代正式开启。
这是质变的时刻。基于大模型的通用推理能力，让设备从听懂指令进化为理解意图。当你说“我累了”，系统不仅会调暗灯光、播放舒缓音乐，还可能主动询问是否需要预约明天的按摩服务。更关键的是不同品牌、不同功能的智能体开始相互协作，形成了一个能自主规划和执行的网络。
未来，我们可能还会看到其他的新名词，演进没有终点…五次演进，五个阶段，但如果你仔细观察会发现，它们都在做同一件事：消除数字世界和物理世界的边界。
互联网让信息数字化，移动互联网让服务数字化，物联网让环境数字化，AIoT让认知数字化，而智能体互联网，则让“行动”本身数字化了。
看到这个趋势，因此我在2026中国AIoT产业年会上提出了“万物智行”。这就引出了一个关键问题：这一切的终局是什么？
这个终局可以从三个维度来理解。
交互的终局是“意图即结果”。
过去三十年，人类一直在学习机器的语言，从DOS命令到图形界面，从键鼠操作到触屏手势。现在机器终于开始理解人类的自然语言和模糊意图。但真正的终局是，所有的操作界面都会消失，环境本身成为界面。你产生一个意图，物理世界就会自动重组来满足它，中间的操作过程被彻底折叠。
空间的终局是“虚实边界消失”。
互联网最初只是物理世界的数字存档，后来物联网让它成为物理世界的感知神经。数字分身不再只是物理的映射，而是直接驱动物理世界。比特能重组原子，物理世界获得数字世界的全部属性，可搜索、可计算、可升级、可编程。世界变成一个巨大的操作系统，万物皆是外设。
智能的终局是“超级智能体”。
每个应用、每个设备曾经都是信息孤岛，现在智能体开始相互协作。最终，全球的计算能力、数据、能源、制造和服务能力会连接成一个整体，形成具备自我感知、自我修复、自我进化能力的分布式大脑。人类不再是这个系统的操作员，而是它的神经中枢，我们只负责定义目标和价值观。
一句话概括：我们将生活在一个数字与物理彻底融合的智能生态中，物理世界像软件一样具有流动性和可塑性，人类的每一个意图都能被瞬间理解并在现实中直接实现。
物联网的下沉：AI进入物理世界的数字底座
面向刚才描述的终局，我有一个判断：物联网将进一步下沉，成为整个数字世界的底座和基础设施。这不是技术趋势的推测，而是已经发生的现实。我想从三个维度来论证这种下沉的必然性。
首先是数据维度，物联网正在下沉为AI的数据供应基地。
根据IDC的研究，到2025年底，全球数据总量将达到213.56ZB，2029年达527.47ZB。中国2025年产生51.78ZB，2029年增长至136.12ZB，CAGR为26.9%，其中近30%是实时数据。这些实时数据从哪来？绝大部分来自物联网设备，工业传感器、视频监控、医疗设备、车载终端。Thales Group和IoT Analytics的分析更加具体，分布在生产、交通、医疗、城市等场景的海量物联网终端，将为AI应用提供着超过三分之二的原始数据来源。物联网已经下沉为数据层的基础设施，默默地、持续地为上层的AI应用输送着数据血液。
其次是价值维度，物联网的价值正在通过AI释放，呈现冰山模式。
麦肯锡在其物联网价值研究报告中指出，B2B应用将贡献物联网总价值的约65%。这意味着真正的价值不在消费者看得见的智能音箱或手表这些水面之上的部分，而在工厂车间、物流仓库、城市管网这些水面之下的地方。物联网正在向这些看不见的底层场景下沉。更关键的是价值释放的机制。SAS和德勤的研究都提到一个惊人的数字：未经分析的物联网数据有99%被浪费了。物联网设备采集数据很容易，但要从中挖掘价值则依靠AI。从这个角度看，“人工智能+”创造的价值中，有70%以上依赖物联网提供的数据基础。物联网不再追求前台的可见性，而是下沉为价值创造的隐形推手。
最后是架构维度，物联网正在从连接层下沉为底座层。
物联网正在变得不可见，这恰恰是它成为基础设施的标志。就像我们感知不到电网和供水系统的存在，却每时每刻都在使用它们。Gartner的调查显示，到2023年，三分之一实施物联网的企业同时实施了AI项目。这不是巧合，而是技术融合的必然，AI需要数据，物联网产生数据；物联网需要智能，AI提供智能，两者正在加速合二为一。与此同时，计算架构也在重组以支撑这种下沉。IDC预测，到2025年，超过50%的企业数据将在数据中心或云之外的边缘进行创建和处理。这意味着物联网设备不再只是数据采集器，它们正在变成计算节点。一个摄像头不只是拍摄，它能直接识别异常；一个传感器不只是测量，它能立即判断趋势。物联网下沉为支撑AI进入整个物理世界的数字底座。
这种下沉是不可逆的。在不远的将来，我们可能不会再频繁提及物联网这个词，不是因为它不重要了，而是因为它太重要了，重要到像电力和空气一样，完全融入了环境，下沉为不可见的基础层。它将成为可编程物理世界的操作系统内核，一个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数字地基。
万物智行：从APP经济到意图经济的变迁
凌晨2点37分，张大爷在起夜时突然跌倒。
2点38分，他手腕上的智能手环检测到异常的加速度变化和心率突变。但这只是一个A品牌的设备，它能做的只是震动和发出警报声。如果故事停在这里，张大爷可能要在冰冷的地板上躺到天亮。
但在智能体的世界里，故事才刚刚开始。手环上的数据触发了张大爷的个人智能体，这个运行在云端的AI助手立即开始了一场跨品牌、跨设备的紧急协作。2点39分，客厅里B品牌的摄像头收到指令，镜头转向事发坐标，视觉识别模型在300毫秒内确认：老人倒地，无意识动作。2点40分，智能体做出判断，高危紧急情况，启动救援程序。
接下来的12分钟里，一个临时的“超级APP”被即时编译出来：C品牌的智能门锁收到指令，生成临时密码并发送给120急救中心；D品牌的智能音箱开始拨打急救电话，同时通知张大爷的子女；全屋灯光开始有节奏地闪烁，为即将到来的救护车标记位置；厨房的燃气灶被远程关闭，防止可能的二次灾害。
2点52分，救护车到达。医生说：“如果晚10分钟，后果不堪设想。”
这个案例揭示了一个可能的转变。在智能体时代，物理设备所提供的的服务正在从固态转变为液态，不同品牌、不同协议、不同APP之间的围墙正在倒塌。
我所提出的“万物智行”，其经济学含义就是“物理能力的液态化”。
也即是，所有的服务能力，打车、订餐、开灯、调节温度，不再被锁在特定的APP里，而是被打散成一个个可以自由组合的原子能力。当用户产生一个意图，比如“安排一个浪漫的结婚纪念日”，智能体会在毫秒级时间内，抓取餐厅预订“原子能力”、鲜花配送“原子能力”、家中灯光控制“原子能力”、音箱播放“原子能力”，即时编译出一个独一无二的“超级APP”，一套根据用户意图动态生成的解决方案。
物联网企业不再争夺过去现有的所谓“入口”，而是争夺被智能体调用的概率。谁的接口更标准、响应更智能，谁就能在这个液态化的服务市场中获得最大的流动性。
但这里有个残酷的真相：在智能体时代，过去企业引以为豪的私有协议护城河，正在变成困死自己的监狱。
在过去，苹果、西门子、小米…都在构建围墙花园。如果你买了小米的电灯，最好也买小米的音箱，因为它们之间配合得最好。这种互联互通的排他性曾经是最深的护城河。但现在，游戏规则变了。
智能体是跨平台的存在，它可能并不属于任何一家硬件厂商，它唯一的目的是调动一切可用资源解决用户的问题。如果物联网企业的设备需要智能体去下载专门的插件，或者破解私有协议才能调用，智能体会计算出极高的交互摩擦成本。结果呢？智能体会绕过这台设备，去调用那些开放协议的设备。
因此，在“万物智行”的世界里，“行”的主体不再仅仅是人，构成它的是机器人的社交网络。未来，每个物联网企业都要思考一个新问题：如何做好智能体的SEO（搜索引擎优化）？如何让自己的设备在智能体需要解决问题时，第一个被发现、被调用、被信任？在这个新世界里，封闭就是死亡，开放才是生机。
写在最后
二十年前，我们努力让设备上网。五年前，我们忙着让设备智能。今天，我们要让设备学会协作。
这个演进路径揭示了一个根本性转变：物联网企业的竞争逻辑正在重写。过去，大家都在抢入口，试图掌控用户。但现在，入口发生了变化。物联网企业不需要再去争夺任何入口，而是要安心做好基础设施。谁的接口最标准、最稳定、数据最丰富，谁就是这个生态中不可或缺的“水电煤”。这就是“物理能力液态化”的本质。
当物联网真正成为这个智能世界的数字底座时，它会像今天的电网一样，没人讨论它，但谁都离不开它。那将是物联网最大的成功。
